文章来源:人民政协报 朱婷 发表时间:2021-04-26
“作物就像工业产品一样去设计”
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办公地,坐落在北京植物园的一个园区。踏进园子,一路上有三三两两的游客,往深处一直走,能见到成片朴素的灰色小楼,这里便是办公和科研区。
沿着蜿蜒的楼道,找到“种康实验室”的门牌,种康院士已经在办公室等候记者的来访。
植物感知温度研究、开花和器官发生的分子网络研究、分子模块设计育种——种康的研究领域里这些艰深的名词,让普通人难以捉摸。但经种康一讲解,植物科学绝对没有人们想象中的严肃枯燥,它不光很“有用”,而且可以很“有趣”。
“我们祖先吃的粮食是什么样?”面对记者的疑问,种康微笑作答:“根据科学家的研究,野生谷子最早的形态,跟狗尾草类似。经过万年甚至更长的时间,野生水稻才驯化成如今我们看到的样子,长出了一颗颗饱满的谷粒。”
至于大家日常餐桌上常见的黄瓜,种康说,野生黄瓜的形状是圆的,且带有苦味,而如今我们吃到的长条状黄瓜去掉了苦味,也是驯化的结果。我们的日常生活中,吃的粮食作物、蔬菜水果,都在历史进化中不断产生新的变种。
“大豆起源于中国,目前我国的大豆主要依赖进口,与市场调节有关系。进口大豆价格更便宜,比我们自己种植更划算,但从战略角度考虑,我们必须保护好自己的野生大豆资源,让大豆产业命脉不至于掌握在别国手中。”种康还介绍。
“从野生到栽培的过程,我们叫它驯化,需要几千年到上万年的时间。但到了我们现代育种的阶段,培育一个品种只需要大约十多年。从时间尺度上,分子育种可以大大缩短这一进程。”种康表示。
“20世纪以来的生物育种技术,经历了三次飞跃。”种康告诉记者,它们分别是上世纪50年代的“高秆变矮秆”的“第一次绿色革命”,上世纪70年代兴起的杂交水稻技术,以及上世纪90年代至今的分子育种阶段。
美国科学家在小麦中发现的半矮秆基因,引发了“第一次绿色革命”。“原来的作物长得很高,容易倒伏,产量也不高。”种康以小麦为例介绍,原来的高度达到一米多,改良后的品种高度约八、九十公分,结的麦穗更多了,产量提高了。水稻育种也有类似过程,高秆变成半矮秆,产量大幅度提高,辅助以农药和化肥等措施,缓解了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粮食自给问题。
“第二次飞跃是‘杂种优势’的利用,在我国以袁隆平院士的超级杂交水稻为代表,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。而现在,我们利用分子生物学、基因组学、合成生物学等学科,可以进行分子设计育种,作物就像工业产品一样去设计。” 种康的研究重点之一,便是通过分子设计的方式改良水稻品种,使其遇到低温也一样能够存活,保持产量不受影响,“就有希望在高纬度地区大面积种植水稻”。
“让科研与现实紧密结合”
上世纪80年代,种康考入兰州大学学习植物生理专业。1990年,他开始攻读博士学位,步入植物春化作用的研究领域。
1995年起,种康在时任中科院副院长、植物生理学家许智宏院士的指导下,把研究重点锁定在水稻、小麦等作物对温度如何感知与应答机理上。在当时的中国,这是植物研究的前沿领域,极具前瞻性和挑战性。他期望能够通过这项研究,将喜热的水稻种植区向更高纬度推移,扩大种植面积,为解决我国粮食安全问题提供保障。
“我们在检测新冠病毒核酸时,通过发现是否存在病毒DNA片段,从而进行确诊。这相当于新冠肺炎的‘标志物’。”种康将对植物感知温度的机制研究类比为体检的指标,找到水稻、小麦温度感受器基因及其应答的因子“标志物”,了解该标志物的具体功能,以此作标志,就能找到并补齐其在遗传上的基因短板,从而有针对性地改良品种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经过13年的奋斗,种康研究团队2015年在国际顶级期刊《细胞》上发表了他们发现水稻低温感受器及其信号转导与耐寒驯化机制。这一研究成果,为改良超级杂交稻和籼稻提供了重要的分子改良模块。基于此理论,他与钱前院士合作将“COLD1分子模块”组装培育国审杂交稻品种嘉禾优7号,其以高产、优质、耐寒、抗病的优异特征得到推广应用。
2013年4月,中科院“分子模块设计育种创新体系”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正式立项,开启了我国探索基因组分子育种的新篇章。
“分子模块是什么?打个比方,它就像电脑上的显卡或内存,是种子身上的关键元件,挖掘并利用这些元件,也是核心技术所在。”种康强调,将分子模块分析清楚,在分子育种过程中,就能更有针对性,获取我们需要的性状和特征。
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,广大科技工作者要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,把科技成果应用在实现现代化的伟大事业中。对于种康来说,他始终坚持认为,科研要与现实紧密结合。“基础科研是‘从0到1’的过程,最后要应用到实践中。”这些年,无论是小麦、水稻,还是牧草,他研究的领域无不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。
“十四五”规划和2035年远景目标纲要提出“加强基础研究、注重原始创新,优化学科布局和研发布局,推进学科交叉融合,完善共性基础技术供给体系”,瞄准人工智能、量子信息、集成电路、生命健康、脑科学、生物育种、空天科技、深地深海等前沿领域,实施一批具有前瞻性、战略性的国家重大科技项目。
“国家将生物育种提升到了战略高度。”种康对记者表示,“通过科学技术的发展,我们不仅基本解决了吃饭问题,还要吃得健康,甚至还能利用粮食(功能产品)来预防和治疗疾病。现阶段,我们还要对牧草种业进行分子设计研究,促进畜牧业长期健康发展,更好地满足人们的膳食结构改变之需求。”在他看来,这正是科技进步给人们带来的无限想象空间。
未来十五年,草场更加“绿富美”
“未来15年,我的研究重点是牧草育种。”问及对2035年的规划,种康这样回答。近两年的全国两会上,他连续提出关于加强牧草育种及其相关基础科学的提案。
作为研究作物分子育种的科学家,种康与小麦、水稻打交道多年,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,如今为何研究起了牧草?面对记者的疑问,种康解释,近年来,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,膳食结构中蛋白类食品比例持续增加,高质量的牧草品种培育变得十分紧迫。
“我们不光研究人吃的粮食,还要研究牛羊吃的粮草。我国牧草、乳肉进口需求增加,国内供给短板突出,牧草种业是保证我国食物供应安全的上游。”种康说。
为此,他多次赴实地开展调研。“目前我国牧草种业存在三大问题,一是育成品种少,二是品种环境适应性不突出,三是丰富的牧草资源未得到充分发掘。”种康认为,我国牧草育种仍停留在较低的发展水平,并没有得到现代生物科技的惠泽。
截至2019年,我国共有584个牧草新品种通过审定,育成品种217个,而西方发达国家经贸成员国互认的登记牧草品种达5000多个,远高于我国的牧草品种。此外,仅2020年1月~10月,我国进口草种子5.82万吨,同比增加17%。
在种康看来,得益于国家对粮食产业的重视,我国的粮食作物育种获得了长足发展。“可以说,水稻、小麦等粮食作物育种水平,已经处于国际领先水平,达到‘4.0阶段’。但牧草育种的研究还处于初级阶段。”
种康对牧草的关注,是受到了全国政协委员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前任所长方精云的启发。为解决草场退化和饲料不足等问题,2014年,方精云向国务院提交了《建立生态草业特区,探索草原牧区发展新模式》的咨询报告,正式提出“草牧业”的发展理念,随后“草牧业”一词被写入2015年中央一号文件。
长期以来,在草牧业基础研究方向,项目、人才、经费都十分缺乏。为此,种康多次以政协委员的身份进行呼吁,争取国家政策支持。令种康欣慰的是,在同行们的努力下,去年11月1日,中国科学院战略性科技先导专项(A类)(创建生态草牧业科技体系)正式立项启动,执行期5年。“专项依托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,汇集了中科院及国内外63家单位的优势力量,集结了300多位科研人员,致力于创新基于分子设计理念的牧草育种等先进技术,构建生态健康的草畜平衡调控可持续发展机制。”种康说。
在他看来,有了优质的牧草种子,我们可以用更少的草地,饲养更多牛羊。让更多的天然草原恢复其生态功能,使草场退化的问题能有效解决,种植业与草牧业的比例也能更加合理优化。
“我们确定了三个基地作为示范区,分别代表三种草场类型。一个在内蒙古呼伦贝尔,是天然草原和农牧交错带;第二个是山东滨州的盐碱地利用,发展现代草场;第三个是南方的草山草坡,发展林下牧草,发展养殖业。”种康说,在示范区里,能够看到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,也为以后不同类型草场的发展提供一个模式和范本。
“希望今后的科研成果在生产实际中广泛应用,将地方政府和企业的积极性调动起来,真正形成市场化的持久运行机制。”在种康心目中,有这样一幅关于“美丽中国”的画卷——蓝天白云,无论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,还是在碧海边、果树林下,青青的牧草鲜嫩欲滴,牛羊们膘肥体壮,“未来的草场,一定更绿、更富、更美。”他说。